黎巴嫩真主党武装领导人纳斯鲁拉遭以色列空袭身亡两天后,以色列继续轰炸真主党、胡塞武装目标,地区冲突呈升级态势。站在真主党势力背后的伊朗如何表态,成为各方关注焦点。
伊朗总统佩泽希齐扬29日表示,以色列近几日杀害真主党多名领导人是“犯罪行为”,伊朗需要做出“果断回应”。这是否意味着伊朗将会军事介入黎以冲突?该如何看待伊朗同真主党的关系?双方在这一轮冲突中的目标是什么?
观察者网同定居德黑兰的文博工作者邱榷树先生对话,带来他的观察。
【 郭涵】
观察者网:随着纳斯鲁拉遭以色列空袭遇害、以色列同黎巴嫩真主党的武装冲突升级,外界广泛关注伊朗是否会直接下场介入,您的判断是?
邱榷树:我并不认为由于纳斯鲁拉遭到暗杀,伊朗就会选择直接下场、卷入战争。
打一个通俗的比方,真主党之于伊朗就如同“保镖”之于“要员”。目前,真主党在以色列一次长达10天的突然袭击下受到重创,不能说整个组织完全瘫痪,但是军事部门领导人遭到“斩首”、用于基层联络的通讯工具也被破坏或干扰。如果一名“保镖”被捅伤了,难道应该让“要员”去给“保镖”挡枪吗?不会的。合理的逻辑是,“要员”会指派别的“保镖”继续保护自己,并为受伤的“保镖”提供治疗。
所以我们看到,在伊朗的人员与物资支持下,胡塞武装、伊拉克民兵武装继续向以色列发射无人机与导弹,作为对以色列的震慑;伊朗同时派出专家与骨干力量支援真主党,在政治、军事层面修复他的组织、重新培训人员等等。但伊朗不会亲自下场火中取栗,由“要员”来替“保镖”挡枪。
当地时间9月28日,伊朗民众在德黑兰街头雨中集会,悼念纳斯鲁拉并抗议以色列空袭。视觉中国
观察者网:纳斯鲁拉遭袭身亡会在多大程度上削弱真主党的力量?以军是否可能趁真主党军事领导层陷入混乱之际发动进攻?
邱榷树:在真主党的组织架构里,并不存在一个无可替代的领导者角色。真主党有一套完整的领导班子。以色列的这次袭击除了打击作为军事负责人的纳斯鲁拉外,也对其军事指挥链顶层的人士进行了打击,导致指挥链被切断。
但是真主党的政治领导层,包括执行委员会、议会委员会等等都没有遭到破坏,基层组织也还在。只要政治(包括经济、文化)层面的组织结构维持运作,真主党就不会失去民心,依然会有人才来接替军事指挥的位置。所以我认为这次袭击不会对真主党的组织运作产生多大影响。
至于说以军是否会趁机发动进攻,包括有限的地面进攻,我认为,这种局面反而会有利于真主党武装。因为他们面对空袭时十分被动,还不了手;但如果是以军地面部队进攻黎巴嫩南部,真主党就可以通过游击战和地道工事进行周旋,对双方来说是50%对50%的杀伤几率,你可以打我、我也可以打你。
可以说,真主党持续对以色列北部地区发射火箭弹,就是要逼着以军下场,发动地面进攻,这样双方的交火模式就能一定程度上实现对等。真主党的目标主要是在军事上给以色列造成比较大的挫折,这与哈马斯武装主要基于政治目标发动的“阿克萨洪水”行动有所不同。
真主党的军事实力本就远强于哈马斯武装,他们的另一个优势还体现在,能够通过叙利亚源源不断地获得伊朗援助的武器。而哈马斯则遭到了围困,无法获得外援。
观察者网:该如何看待伊朗同真主党之间的关系?真主党成立于上世纪80年代对以色列的军事抵抗,期间得到新成立的伊朗伊斯兰革命共和国的大力支持,双方基于什叶派宗教认同的联系有多深?
邱榷树:首先,其实早在巴列维执政时期,伊朗就开始了对黎巴嫩政治的介入。这并不是一个随着伊朗伊斯兰共和国成立才出现的趋势。其次,结合以色列同美国的特殊盟友关系,伊朗支持真主党是唯一的选择,毕竟考虑到地理因素,真主党是能够直接威胁以色列,进而对美国形成制衡的势力。
伊朗基于同为什叶派这种认同来扶持真主党,投入了大量资源,目的就是威胁以色列,利用真主党来制约以色列或美国对伊朗自身利益(包括核计划)构成的威胁或企图。从伊朗的角度来说,这是一种防御性、震慑性的战略,其目标并不是通过真主党彻底消灭以色列整个国家。
这样的思维其实跟伊朗伊斯兰革命的意识形态关系比较薄弱,而是源于伊朗自古以来位于亚欧大陆十字路口的地缘政治思路,处在这样的位置导致了“缺乏安全感”。因此,尤其当伊朗成为现代国家后,其基本国策就是把战线扩展到国境之外。这并非基于宗教狂热,而是一种防御性的思路。
一个具有代表性的案例是,当年伊朗国内因为汽油涨价爆发了大规模民众抗议,民众反对把大量资源用于援助外国力量,喊出的口号包括“不要加沙!不要黎巴嫩!只要伊朗!”
而时任伊朗伊斯兰革命卫队少将、“圣城旅”指挥官卡西姆·苏莱曼尼将军当时就回应说,如果我们不在伊拉克、叙利亚消耗敌人,他们就会来到我们的家门口,在我们的土地上制造流血。
前伊朗伊斯兰革命卫队指挥官苏莱曼尼将军与叙利亚政府军代表会面资料图
过去十多年以来,伊朗领导的“抵抗之弧”势力呈扩张趋势,看似是由宗教狂热或意识形态动力推动,但其本身不完全是伊朗整体国力提升的体现,而是包括了美国在中东犯下的战略错误,比如推翻伊拉克的萨达姆政权、通过支持“阿拉伯之春”围困叙利亚阿萨德政权等,从而令伊朗间接受益。
看上去,伊朗是在推动一种具有进攻性的战略,但实际上,伊朗只是在利用对手犯下的错误来实现目标,也就是改善自身所处的战略环境。当年美国在伊拉克与阿富汗同时驻军时,伊朗感受到了战略压力,于是通过扶持什叶派武装势力,渗透并加强了对伊拉克的影响力;至于阿萨德政权在陷入内战前曾经同时与西方和伊朗交好,只有等到“阿拉伯之春”烧到自己头上时,叙利亚政府才剩下求助伊朗这个选择。
伊朗自身并不具备执行进攻性战略的庞大资源,它的经济来源主要是石油出口的收入,且原油的提炼加工设施与能力十分有限。如果因为爆发战争导致本国的石油产业基础设施遭到破坏,伊朗的经济将会受到重创。因此,避免直接卷入战争是伊朗的主要目标。而扶持什叶派武装力量的目的也仅限于牵扯美国的精力,让美国不要对伊朗有过多的想法,这是一种防御性的战略思维。
从伊朗顶层的政治精英的角度来说,他们并非是像西方媒体所妖魔化的那种“宗教狂热分子”,而是对本国的国家利益有非常理智的认识。如果把一个国家比作液体,那么对外体现出来的意识形态就像是一个容器。水装在瓶子里,呈现的是瓶身的形状,但其本质依然是液体,它会散发出液体的味道,而不是瓶子的味道。
可能有部分网友愿意把伊朗想象成“一场宏大棋局中制衡美国的棋子之一”,但伊朗毕竟是一个主权国家,有自己的利益,有对自己利益的判断。某种程度上说,我们应该更加尊重伊朗自身的判断。
观察者网:伊朗新上任的总统佩泽希齐扬24日在联合国大会上表示愿意就《伊核协议》谈判,不久后就传出了真主党领导人纳斯鲁拉遭以色列炸死的消息。您怎么看对于伊朗领导层态度转向的议论?
邱榷树:《伊核协议》本质上是一种博弈,签署《伊核协议》并没有要求伊朗放弃支持什叶派武装或是地区代理人,只是要求伊朗停止研发核武器,换取发展经济的外部条件。但伊朗已经掌握了研发核武器的基础,所以伊朗可以把《伊核协议》当做牌来打,通过在核项目上的“引而不发”来从西方获得更多好处。相比其它面临类似处境的国家,伊朗这样做给自己留下了更大的回旋余地。
问题的关键还是在于,外界许多人认为伊朗会向美国“投降”,但是伊美关系的缓和并不取决于伊朗,而是取决于美国。就算伊朗解散“抵抗之弧”、不再支持真主党或者是与巴勒斯坦断交,美国还是会找别的理由来整伊朗。美国在中东的“离岸平衡”战略需要有伊朗这么一个“敌对势力”存在,否则,中东地区的各国就会在外交上获得更多选择,把目光投向更多大国了。
观察者网:自新一轮巴以冲突爆发近一年来,伊朗对于介入冲突的态度始终令外界感到“保守”,甚至是在轮番遭到轰炸、在首都出现暗杀袭击后也不愿扩大冲突、升级局势。伊朗背后的考虑是什么?
邱榷树:对于这个问题,首先要回到伊朗的一个基本判断:即他们认为时间站在自己这一边。不需要通过大规模战争,以色列这个政权就会逐渐走向灭亡。考虑到巴勒斯坦与以色列两个民族之间生育率的差距,人口的持续融合最终会令巴以问题变成“一个国家、两个民族”,时间并不站在以色列这边。
伊朗总统佩泽希齐扬表示,美欧国家承诺用停火换取伊朗放弃回应哈尼亚遇刺案,这是彻头彻尾的谎言。 伊朗媒体
此外,伊朗认为随着美国势力慢慢撤出中东,只需要维持不犯错误,就能够慢慢消磨掉以色列的实力。因此伊朗并不倾向于主动采取比较冒险的行动。
最后,由于十多年前小布什政府、奥巴马政府在中东政策上屡出昏招(入侵伊拉克、叙利亚危机),伊朗通过填补权力真空获得了许多利益,但这些是伊朗的国力不足以维持的利益。所以等到特朗普政府开始“极限施压”、拜登政府未能实质性缓和美伊关系后,伊朗认为自己很难或者说要付出更多成本才能维持现状,开始了一定程度上的战略收缩。
这并非意味着伊朗会把之前扩大的利益与影响力吐出来,而是类似于,如果过去美国劫持一艘伊朗油轮,伊朗就会对等地通过胡塞武装打掉或者劫持另一艘船,现在的伊朗不会选择这么做了。但它依然会维持一条红线,那就是本国的国家安全,避免直接卷入战争。
过去伊朗获得的战略红利某种程度上也有运气成分,即对手犯错的因素在里面,如今的伊朗则开始变得更加务实,只是这并不代表投降主义。